读《新教伦理》之——八、他必站在君王面前

2025年04月26日
李云飞
书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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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对财富的追求,到一定程度后会成为一种习惯/习性。

    德国资本家雅各布•富格尔——据称是人类近代史上最富有的人之一——虽已是巨富,却从未想过要退出商业领域。他说:“他就是要赚钱直到赚不动为止。”这也算是一种“资本主义精神”。可他是位天主教徒,而且在宗教改革中资助了哈布斯堡王朝,完全是新教的反面。韦伯拿他来,是要同富兰克林做个比较。

    在对财富的追求上,富格尔与富兰克林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精神。当然,这种评判是基于对现代资本主义精神已具备真正的认识之后才会有的,否则你不会看出他们在追求财富上有何不同。富格尔的追求财富,是不论道德的。也就是,其中并未有一种天主教伦理的东西,更不必说新教伦理在资本主义上那种超越财富本身的东西了。就是说,富格尔的追求财富是不受任何宗教规范的约束的,同时也未有宗教精神的激励。所以韦伯不会在富格尔身上使用“资本主义精神”这个字眼。相反,他会在富兰克林身上用它,尽管富兰克林的财富观看似是“在人身上刮钱”。他研究各国经济和历史,却只有西欧和美国成为他关注的中心,而不是中国、印度那种“资本主义”。中国、印度那种“资本主义”,都缺乏现代精神伦理。

    虽然富兰克林的财富观有着某种伦理性,但它带着功利主义的色彩。他倡导的所有美德,像是诚实、勤勉、守时、节俭,只是因为它们有着积累财富的功能。一个铁匠在清晨五点和晚上八点挥动他的铁锤,除过打铁之外,还是为了让他的债权人安心。人的诚实,是为了建立起自己在他人眼中的信用,而“信用就是金钱”。就此而言,在对财富的追求上,人只要有美德的外表就可以了。富兰克林平时也确实是从功利的角度来劝人们保持美德的。可徒有其表的美德,并不是真正的美德。而伦理/道德,若没有宗教作为它的基础,也不会是真正的伦理。在德国人看来,富兰克林这种徒有其表的美德是虚伪的。看上去也确实是这样。

    仅就富兰克林的这份告诫而言,它是功利性的。可事情的真相远比一份告诫复杂。现在的问题是,以富兰克林为代表的资本家究竟有没有道德,或言在他们这种资本主义里有无伦理?这显然不是一份告诫就可以判定的。判断富兰克林有没有道德,他的美德是否是徒有其表的虚伪,可以在他的一生过后,看人们对他的盖棺定论。若是认为他虚伪,那他就是虚伪的;若是认为他是正人君子,那么,他的那些美德就不会是徒有其表了——虚伪的人是不会成为正人君子的。他曾参与起草《美国独立宣言》。在美国历史上,若列举十位伟人,相信他会是其中之一。他在自传里留有自己的真正品格,他把美德是“有用的”,追溯到上帝的启示。这时,美德就不再是外表了,它因指向宗教而成为道德,他的商业行为也从而具有了伦理性。

    如此看来,一位资本家有了道德。但问题比这还要复杂,他们这类资本家为自己道德所设的最高目标——至善,是积累尽可能多的金钱,同时禁用金钱享乐。追求财富,却又拒绝财富中的享乐主义。这已不是人对财富的一种伦理的克制,而是抽离了财富的原始意义。关于这种现代精神伦理的构成,后面会讲。这样一来,财富将不能再给人带来快乐。现在的问题是,若财富被与享乐剥离,那他们追求财富的目的是什么?目的就只剩下追求本身了!这颠覆了人们对财富的传统观念。这也因此会被视为是非理性的。从一种完全无意义上,颠倒了人们在财富上的一种自然状态——财富的目标/意义被从享乐上折返回来;而这种颠倒,恰好是现代资本主义的一条指导原则。

    当我们说到“现代性”,就会想到功利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大家认为,这就是现代社会的本质。从这样一种观念出发,当我们听说,一个新教资本家赚钱不是为了享乐,是否觉得这有违我们的常识?觉得它是和现代社会相颠倒的,也就是现代性的对立面。当我们提说“现代社会”时,会认为资本主义是它的一项重要内容,但,这种颠倒,恰恰是资本主义的准则之一,没它就没资本主义;而现代社会又认为,这种颠倒是非理性的。这就揭示了一个问题:现代社会从某种意义上是与资本主义相对立的。

    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将财富的意义给颠倒过来呢?是什么促使一个人去“从人身上赚钱”,却又拒绝享乐主义呢?这种改变事物的力量,以及人对自我的克制,只能是来自信仰者对终极实在的宗教上的敬畏,这样一种精神。富兰克林在自传中说,触动他这样做的,是他那加尔文派严父打小给他反复灌输的一条来自圣经的古训:“你看见办事股勤的人么?他必站在君王面前。”——这段话原文中“vocational calling”可译作“职业的天职”,这指向了路德以及清教神学家巴克斯特建立的新教天职观。

    对一位信仰者而言,还有比这更有吸引力的召唤吗?我们换一种说法,现在,真主在看中国穆斯林,大家想一想,真主最关注其中哪些人呢?这些人无常后,到了审判日,谁会被叫到真主阙前?在审判场上,亿万生灵在烈日下屏息列队,此时真主说:某某人,来,你过来,站到我这里。这将是多大的恩宠?这难道不是生命最伟大的成功吗?

    富兰克林的父亲常拿圣经的词句对他说:孩子,只要你办事殷勤,无论做什么工作,都把它做好,等你到了后世就会得到上帝的恩宠,站到他近前。这,基督徒会比我们穆斯林更有感触,因为他们存在着原罪的问题,而这种罪不得救赎是不能获得永生和天园的。要是站在君王面前,这种恩宠就意味着得到了救赎。显然这是每个基督徒的终极追求目标。故而,若办事殷勤就能站在君王面前,就是获得救赎的证据了,那么,一个人愿毕生不辞辛劳地去工作,将职业视为天职。若以商业为自己的职业,而商业成功的标志就是利润,那么,任何可以盈利的技巧,也就是富兰克林在告诫中所说的那些窍门,都可以被使用,只要它们是合法的。

    今天,“职业”这个词,或“天职”这个词,对我们并不陌生。我们认为人应当有个职业,这在今天没什么新奇的。可这并不是自明的道理,我们并非一直以来就有这种观念。这种观念是一种现代资本主义文化,并具有宗教伦理——今天已演化为一种“社会伦理”——的特征。这种对我们所从事的日常的社会性工作的职业天职的观念,对现代资本主义文化具有根本意义。所谓“根本意义”,就是从资本主义文化中一旦抽离去这种观念,则该文化就无法存在,也就难有现代资本主义。这个观念主要是对自己所从事的工作有一种责任意识;或是认为自己有责任从事一种社会性工作,并将其做好。不论是什么样的工作。譬如我们回民开一家拉面馆,如果你认为自己有义务这样做,那你就不再是开餐馆这样简单了,而是赋予了这种社会性工作一种现代资本主义文化中职业天职的含义。也不论这种社会性工作是劳动并换取劳动所得/薪资,还是对资本的占有/资本家,这都无关紧要。

    个人职业的责任观念,这种资本主义,并非只存在于现代社会。韦伯要回到前资本主义时代,去对它的产生追根溯源。虽然现在将这种责任观念追溯到了伦理格言/宗教,但这并不是说,现代资本主义企业和个人要想生存下去就必须接受它/信奉圣经。因为现代资本主义,已由宗教脱胎换骨自成一个独立的世界了。它有着自己的规则,将依附它生存的人们编织进去。因这些规则是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前提,所以违背它们将会被逐出经济舞台。又因资本主义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主流经济模式,是世界经济的主宰者,所以不遵守其规则的人将会失业,而国家则会衰落。

当前的美中贸易战,或冷战,许多评论家谈它,可都谈不到点上,他们都缺乏一种社会学或文化史的视角。我们今天从书中读到的内容,就揭示了这种贸易战的实质。它的实质就是,中国以现有的体制、经济模式,想进入资本主义经济圈,可它又不想遵守资本主义市场规则,所以它被资本主义世界排除出去了。或者说,这是现代资本主义与经济传统主义之间的冲突。

    现在,主导人类经济生活的资本主义,对要生活在其中的人进行着选择,以及教育着/培育它所需的人员。人们若想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中生存,就得遵守它的规则。违背规则的人将被排除在外;在这种淘汰机制下,人们为了在其中生存,不得不学会遵守规则,即所谓资本主义对人的“教育”。

    当韦伯在此使用“选择”一词时,意味着资本主义不再是一个简单的概念,而有了“灵魂”。就像是我们说得教门圈,它也在对人们进行着“选择”。教门是真诚的,它容不下虚伪,穆纳菲盖终将会被排除出去。人们进入资本主义这种生活组织的独特类型,以及人们在职业天职的独特概念中能够被选择,亦即这种资本主义经济生活能够甄别人们对它的态度,无需人去操作,那么,它们/资本主义的这些独特性必定是源自人群,而非个人,并且其观念是由人群来传承的。故而,真正需要我们去解释的,是这种观念的起源以及传承它的群体,而不是资本主义经济本身。

    韦伯在对资本主义的解释中走向反经济决定论,使历史研究走出政治经济层面,来到文化和宗教中。用“选择”的概念来解释历史,就有点历史哲学的味道了,说明“资本主义”在韦伯的历史研究里具有重要地位。可同时我们也能很容易看出,这种历史解释是有其局限性的。所谓局限性,就是,资本主义并非真的在选择它的对象,这只是对一种经济文化具有强大生命力的表达,你不能仅据此就来解释资本主义历史现象,还应回到以史料为依据的历史研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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