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和希望构成的骨头──巴勒斯坦裔美国作家汉娜·莉莉丝打破的诅咒
巴勒斯坦裔美国作家汉娜.莉莉丝.阿萨迪(Hannah Lillith Assadi, 1986-) 含浑、边界持续颤动、在幽暗的地方烧出火花────当代的美洲文学,怎么发声?怎么更新人类的表达?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不断复返同一块土地,说是我的,我的。 2023年10月7日,巴勒斯坦的激进组织哈玛斯朝以色列境内发射5000多枚火箭弹,瞬间吞噬了欢庆高歌的犹太节日。遭到跨境袭击的以色列即刻进入战争状态,对加萨走廊展开猛烈的轰炸。 加萨走廊再度燃起百年来的烟硝。以巴最血腥的一役,加剧了宗教对立与种族仇恨,当我还在厘清这是以色列的911时刻或是巴勒斯坦的合理抗争,暴力循环所引发的各国骨牌效应又有哪些,2023年11月2日我在线上文学日报Literary Hub 读到了〈虚空的召唤〉,作者Hannah的父亲是巴勒斯坦人,母亲是以色列人,她在冲突的身世中寻找自己继承的家。 不是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争夺的那一块土地,她渴望复返的,是充满幻影的沙漠。 Hannah在长篇小说《索诺拉》( Sonora )的开头写道:「沙漠,如此死气沉沉,总是散落我们的剩菜——生者的证据。」而后她在《以色列时报》( The Times of Israel )的专访中提及:「我书写两个层面的沙漠,就我个人而言,我在沙漠长大,沙漠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但对于犹太人来说,沙漠也是一个流放地。在伊斯兰文化中,沙漠是穆罕默德遇见先知的地方。因此,沙漠是阴间、来世和所有精神事物碰撞之处。」 2017年,她在回忆录散文〈在一座充满幻影的沙漠中成长〉写下—— 沙漠并非空无一物。在美国,没有一块土地不曾沾染鲜血。奴隶制、种族灭绝和战争无所不在。在亚利桑那,贫穷的保留地紧邻所有外来移民的居住地,包括我们,我们在酷热的夏天修剪整齐的草坪。我的父亲从没停止咒骂我们美国沙漠中的电视播放的中东新闻。 对我来说,还有另一场战争正在进行,一场没有成为头条新闻的战争。在我的高中,孩子们接连不断地死去。有人把车开进一辆堆高机。有人开车越过路上的一个小弯,直接撞上仙人掌。有人被发现在建筑工地上失血过多而死。有人在学校操场开枪自杀。有人在家里的车库开枪自杀。 有人从山边坠落。有人服药过量。 谣言四起:学校被诅咒了。 我曾经想知道这片土地是不是在与我们交战。是这个地方的幽灵——这片土地的神? ——想要杀死我们吗?沙漠本身是诅咒吗?人们怀疑一条高速公路的某个出口盖在原住民的墓地上,我常常在那个出口向我母亲和父亲的神祈祷,请祂们拯救我免于意外。但我不认识沙漠的神。我们去过印地安人的盛会;我们吃过印地安人的炸面包;我们烧鼠尾草。我们有霍皮族的娃娃和捕梦网。我们去塞多纳度假,惊叹那里的漩涡。我们希望霍皮族在某个地方保护我们。我们在保留地的另一边,不断开发土地,排干水源,维护我们的草坪,堆积更多的坟墓,堆积自杀。 当然,「诅咒」可能一直住在我们体内,我们遭受的可能只是自我毁灭的一种流行病。 最近,我和一个朋友聊到小时候自杀的诱惑。她住在一个装满洋娃娃的粉红房间,脑中装的却是客厅里父母的刀。即使她过得很快乐,还是渴望把刀塞进肚子。当我开始在沙漠开车,这种诱惑降临在我身上。在某些弯道上,面对令人颤抖的虚无,我感到一股强烈的冲动,就像性的诱惑,想把车子开到路外面去。事实证明,沙漠是虚无发出召唤的理想景观。我相信摆脱它的唯一方法就是离开。 我离开了我的沙漠,去纽约寻找巫师,寻找闪闪发亮的救赎。在哥伦比亚大学,一个教授在喝酒时告诉我,基于我的矛盾背景,我注定会自我毁灭。 「压力太大了,」他说的是我母亲和父亲的血统——「一个是巴勒斯坦人,一个是犹太人」——但有趣的是,我最常感受到的压力是美国的沉重,这让我觉得自己是美国人。早些时候,一个写作指导教授告诉我,我故事中最精采的细节是一个角色跑到几英里之外的商店买香烟。跑得又急又快,撞上幽灵。 福克纳说:「一个作家必须具备的特质就是恶魔。」我不认为我离开过充满幻影的沙漠。 「我」无法离开的沙漠,是干涸、闹鬼、疆域辽阔的内在世界。 Hannah在书写的布局中,呈现「我」徘徊受困于过去和现在反射回荡的声音场景之中:即使身体离开了一个地方,精神却永远不会离开任何地方。 这样的声音像是诅咒,大于我,几乎就是命运。沉重到无法摆脱,无论移居到哪里、遇见什么新的人,只能承受诅咒一再应验,几乎像是自我的预言:「我承受的压力太大,暴力和希望构成的独特体质最能描述我的骨头和血液。」 回忆录的最后,Hannah写道: 父亲在夜里打电话给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记得在我十几岁的时候,他咆哮的声音——我们已经进入这段更黑暗的历史。他悲伤地谈到叙利亚,谈到他在那里作为一个难民孩子——那里的人们如此善良、如此热情,却不愿意接受巴勒斯坦人。他在难民营旁的墓地度过每一天。那里辽阔、空旷、宁静,而难民营挤满了人。他告诉我,他曾经躺在墓地,梦见树,那种描绘西方的森林,是他在那个年纪从没见过的树。他告诉我,他希望自己能回去,不是回到巴勒斯坦,而是回到叙利亚,因为现在失去的不只是一个故乡,而是两个。然后,他再次谈到墓地,说它多么美丽,多么宁静——就像另一个人会谈论大海一样。有时,我梦见了叙利亚的那座墓地,曾经充满泉水和鲜花,现在被炸弹夷为废墟,但周围是我的沙漠在黄昏的边缘。颤抖的音乐占据了画笔。仙人掌像守护者一样高高矗立,俯瞰着我们的推土机、豪华公寓、高速公路、建筑工地摧毁的一切。 我一定是像到了我的母亲,因为我知道在为我们沙漠庭院增添色彩的九重葛中,她看到了藤蔓,它的辫子包裹整个家的所有边缘。 在墓地安身立命,因为只有死去的东西不会排挤生命。 情感的归属难以落定在单一的地理空间,父亲待在墓地那私密而孤独的经验已成为庇护生命的意识场域。这样浑然的神圣时刻存在于父亲的描述之中,又在「我」的意识里复活。我在梦中延续了父亲的乡愁,转化为我自己的乡愁。就像继承了精神流亡的诅咒,还强韧地要用失落和持续翻涌的爱,包裹整个家的所有边缘。 〈在一座充满幻影的沙漠中成长〉交织了双重的目光,一是在奇异的闪躲和复返的回圈中,以我的意识定义我的际遇,以我的际遇理解我的意识,纠缠的镜像情节扣连着幽灵、流亡、边缘、诅咒的母题,Hannah以支离破碎的形式捕捉住支离破碎的存在内容,笔调神秘、抒情、狂野;二是叙事镜头的配置和剪接序列,精巧节制地调度远景、中景和特写镜头——充斥战争和种族灭绝的美国沙漠、我家会在夏天修剪草坪的沙漠、我体内虚无的沙漠——由外而内地串连起外部历史和内在故事,搭建层次井然的结构。 如果,诅咒的继承和突围是〈在一座充满幻影的沙漠中成长〉的藤蔓,那么,〈虚空的召唤〉的藤蔓则是坠落。这篇回忆录的开头是这样的: 在医院的电话里,父亲告诉我他想要一支烟。他又跌倒了。他曾经健壮的身躯现在变得如此虚弱,我几乎无法忍受去看他。癌细胞在他的骨头。癌细胞无所不在。一个明智的朋友曾经说,凝视死亡就像凝视太阳。但情况比那还糟。在这通电话之前,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时,我对他在这几个月变得如此瘦弱感到震惊,他对我说,妳看着我就像我是一个陌生人。我没说,情况比那还糟。 「如果我们去某个地方呢?」我问父亲,就像我现在经常做的假装提问。我说:「我们去义大利吧。」但我脑海中闪过的是他出生的小镇。我没有说出它的名字。现在谈论巴勒斯坦已经太晚了。 我女儿跌倒了,即使她高兴地尖叫,但我的胃还是紧缩了。她欢呼:「我跌倒了。」 「我不能去义大利。」父亲过了一阵子回答,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们最后一次一起去义大利是我十六岁之后的夏天。我仍然记得我开着法克里的宾士载所有人回到饭店的那个傍晚。在另一个生活中,法克里和我父亲是两个在义大利攻读工程学的巴勒斯坦人,即使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跟义大利女人睡觉和喝义大利葡萄酒。对那个逝去时光(六零年代!)如此怀念的结果是他们在晚餐时变得非常非常醉。 当我鲁莽地开着法克里的宾士冲下坡,父亲大喊:「Quant'è bella giovinezza che si fugge tuttavia」,这是一句深受喜爱的义大利谚语。我对父亲伤感的哀号感到不安,对他曾经是的那个人感到不安,那个总是有肚子的人,脸颊有时因为伏特加而变红,总是闻起来有一点烟草、古龙水和淡淡的大麻味,时而愤怒,时而搞笑,充满活力。现在我多么想要他回来。 同时,法克里不断对我大喊:「妳感觉到巴勒斯坦了吗?有吗?妳感觉不到吗?」仿佛那夜,或是整个开车的过程,醉醺醺下坡的旅程,都是巴勒斯坦的洗礼。法克里叫我开快一点,他唱着巴勒斯坦,巴勒斯坦,带着灵魂的巴勒斯坦,而我的父亲忘了他的甜蜜青春就像故乡可能从义大利的风景中浮现。 我不觉得自己是巴勒斯坦人。 (这种感觉并不是那天晚上特有的:我不会说阿拉伯语,我的母亲是犹太人,我在美国出生和长大,所以我一直觉得在这样一个痛苦的叙述中宣称归属感是不诚实的。)但随着我们下坡速度加快,下方的景色让我头晕目眩、诱惑又恶心。我感觉到某种一直困扰我的可怕倾向——不是朝着巴勒斯坦——而是朝着坠落,一种坠落的欲望,不是坠向任何国家,而是死亡的国度。法国人称之为「L'appel du vide」。虚空的召唤。 有人毫不含糊地告诉我,我不会从父亲那里继承任何物质上的东西。在非物质的无形层面上,我想知道我从他那里继承了什么更深刻的东西:他的巴勒斯坦状态还是他的坠落倾向? Hannah在〈虚空的召唤〉以年老父亲的跌倒、年幼女儿的跌倒、自己的跌倒来串起家族的命运。坠落和失衡似乎是贯穿他们的血脉,「我」从父亲身上继承到的并非种族血缘,而是一直以来面对生存和迁徙的生命态度。 Hannah仍旧以解体的形式去描写解体的存在处境,凭借敏感的目光,为现实和回忆进行缜密的来回编织。 编织什么呢?编织「我」的流亡路线与出口动线。必须紧贴死亡,一如贴着墓地,才能确认残喘的生之气息。 Hannah的父亲在死前说: 「我只想回家。」他的声音变得如此微弱,听起来好像快哭了。但他没有。我没有问他想回哪一个家。然后,他声音里突然涌出的喜悦让我惊讶。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什么吗?」他问。 「什么?」 「义大利,」他说:「Quant'è bella giovinezza che si fugge tuttavia……」 「再告诉我那是什么意思。」 「青春是多么美好,」他说:「但是要怎么翻译che si fugge呢?」 父亲喜欢的那句义大利谚语,意思是:「青春是多么美好,我们却逃离了。」也可以译为:「我们仍在逃离的青春是多么美好。」回忆录中,父亲记得「青春是多么美好」,但他遗失转译和连结路径的,刚好是他们所在的处境:逃离。 而临终的父亲,确实要逃离一切了。逃离美好的青春,逃离困厄的一生。就连此刻父女的对话,也转瞬即逝。 面对失根的彷徨和恐惧,Hannah编织了两种流亡路线与出口动线。一种是调整思考的框架,反覆对焦: 坠落和家有什么关系?或许没有,或许是一切。我们出生,我们死亡,这之间是一场梦。我们生活在一个公寓、一个国家、一个星球上,一个不断扩张、变暗的宇宙星系,一个身体。直到我们不在。我们会落到哪里?我的第二个女儿现在住在我的身体,我庇护着她,直到她离开我。我们失去伊甸园——巴勒斯坦、梅肯、我们自己。家只是生命的一个隐喻。除了流浪的灵魂、来自虚空的难民,我们还能是什么? 另一种逃离诅咒、打破诅咒的方式是,从命名的意图中逃离,顺应生活当下的流动,就像Hannah在结尾写下: 我怎么可能知道当我挂断电话,所有这些将会发生?末日来得如此快,如此激烈。而且没有推翻的余地。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多么渴望接到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电话——我正匆忙挂断这通电话,一如既往以父亲说汉娜这是妳的爸爸开始这通电话,无视智慧型手机设置的来电显示——这通电话现在已经结束了。 「没关系,亲爱的,我知道妳很忙。晚安。」 不,我不知道。在这篇文章,现在仍然是七月而不是十二月,我的父亲还在,温暖的太阳再次升起,所以我带女儿去附近的游乐场,秋千如此让人欣慰,无论它们在空间的哪一个位置,她都直奔过去,指着她旁边的空位。 「坐下,」她命令。 我听她的话。已经这么久了。我知道我曾经幸福过。这种轻盈,这种转瞬即逝的飞行感,遗忘坠落是多么容易。 「呼呼,」她叫喊:「呼呼呼呼呼。」 我们向上走,进入天空。 Hannah原本的选择是,狠狠沉入父亲和自己的每一个绝境,爬梳自己身上的巴勒斯坦性。唯有抓住自己和父亲的关联,才能从私密的关系之中逼现出他们逃离不了的民族性。她透过虚构的方式创造自己的幽灵。虚构的并非生命的情节,而是辨识所有巧合构成命运的那种目光。 从前,她渴望逃离的梦魇同时是她赖以维生的精神故乡,她需要跟自己的执念重逢,以此抵御虚空的召唤。但是,Hannah的女儿给了另一种出路:专心荡秋千,专心体验这一刻的轻盈和安全坠落。当下,就是收容她的家。不是否定重复经历的苦难命运,而是把扛石头的过程当作主动迎向命运的选择,充满觉知地面对生命的起落。 暴力和希望构成的骨头可以召唤虚空,也可以为虚空填补血肉。秋千飞向的天空,是另一片毫无边界的虚空。辽阔和轻盈,也值得坠入。顺应生活表面的流动,逃离意识内部的流动。摆脱自己沙漠化的精神状态,逃离本身就是开创命运的一种形式。 汉娜.莉莉丝.阿萨迪,著有《索诺拉》 (Sonora),该书获得美国艺术与文学学院颁发的罗森塔尔家族基金会奖,以及《星星还没有响铃》 (The Stars Are Not Bells),该书被《纽约客》和 NPR 评为 2022 年最佳图书。她的第三部小说《天堂 17 号》灵感来源于她已故的巴勒斯坦父亲的生活,将于 2026 年由克诺夫出版社出版。她在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和普拉特学院任教。吴俞萱,台东人。渴望把陌生的异境走成家。着有《交换爱人的肋骨》等九本书。曾获选为美国Santa Fe Art Institute、纽约Jane St. Art Center、法国La Porte Peinte、冰岛Skaftfell Art Center驻村艺术家。目前就读美国印地安艺术学院创意写作研究所。感谢一切亲爱的把我留住,而我试着将词语的初始含义还给词语,将初始的词语价值还给事物。最新作品为散文集《带着故乡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