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族群认知的藩离
当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很习惯用全球化的概念来做为形塑世界观的起点时,很少有人注意到,在欧洲大航海时代来临前,似乎也只有中世纪时伊斯兰与蒙古的扩张形成过区域性的全球化现象。而这两个在大部分汉人眼中带有异质性的文明要素,却与中国多样的文化与族群板块产生了深邃的结合。 可惜的是,传统中国史学的正史观往往对这种结合的意义视而不见。即使已窥见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之下仍有那深不可测的实体,但被儒家华夷之辨浸入骨髓的优势中心文化意识,以及深受近代国族主义的思想冲击下,反复形塑成为不可动摇的多民族统一国家观。 这自然就将蒙古与伊斯兰这类具有历史实体意涵、但却「非我族类」的元素,在传统中国论述中被分流、窄化与边陲化。更重要的是,这种理所当然的偏颇,在政治与学术互为表里的现代国史再造过程中被赋予了正当性。而网络信息和话语的泛滥,更让这种文化的傲慢与偏见彷佛找到了「民意」所代表的社会基础。 当中国传统史学观无法寻绎出对蒙古与伊斯兰在中国的丰富内涵和正面表述,以符合当代多元性思维时,参考西方史学与日本东洋史学的观点,便有其一定的意义。虽然橘越淮为枳,但理论对话的实质功能往往胜过直接套用下的不足。无论是引发争议的美国新清史,还是日本的北亚史论述,都能让原本局促于传统中国史学角落中的近代蒙古与伊斯兰,找到它们与中国互动过程中,共享文明区位与深化其影响力的中心点。 换句话说,这种当代学思视野的多样性,有助于将过去汉语世界里被窄化和平面化的蒙古与中国伊斯兰观点,展现出更多丰富的内涵,并进而提升为具有多重载体意义下的整体性思维。也唯有如此,无论是偏重文献研究的历史学,还是民族志导向下的人类学视野,方能显现出更为深刻的社会反思与人文关怀。因此,从这个角度而言,杨海英教授这本《蒙古与伊斯兰中国》汉语译本在台湾问世,正是展现这类反思与关怀的一个难得契机。 作为一位长年旅日并关注蒙古议题的蒙古人类学者,杨教授一直都为诠释蒙古人的文明主体性、并摆脱各种历史附属观的研究视角而努力不懈。日本严谨的学术训练与拓展出的另类视野,让他重新反思自己过去被国族体制形塑出的少数民族身分,以及为了形塑这种身分与认同意识而对历史的刻意隐匿。而这种隐匿及其无所不在的「正确性」,正是当权者为打压、迫害蒙古菁英阶层后所进行的善后铺垫。 他很清楚,大多数汉人都认为少数民族就是一种历史宿命论的结果,而从未意识到一个民族实体天生就该被归类为少数命格的谬误。也因为是被多数主体的汉族对照出的少数「事实」,因此少数民族即使被冠以自治的名分,仍很难跳脱出国家集权主义体制炮制出的那种看似「正常」的附属性、异质性与文化落后性。 然而,面对过去被隐匿的民族苦难与被降格的历史认知,是不能仅靠所谓客观的学院知识,用补缀式的数据填充就能还原或提升的。本质上这先要从梳理蒙古人历史记忆的主体性,来作为一个必要的起点。严格说来,重现蒙古人历史记忆的主体性、以及对其历史遗绪的再理解,必须从世界史的宽广视野出发,更缜密地从包括中国在内的不同文明体中爬梳出蒙古因素所应具备的地位与影响力。 传统中国史所侧重的朝代嬗递观,对理解文明的延续事实上是一种割裂,彷佛蒙元对中国史的意义只是一个停格在中古世纪的一个断代。而很少有人真正意识到,从十三世纪以降至今的八百多年来,蒙古及其遗绪在形塑欧亚大陆的不同文明时所具有的影响力,其依然保存着丰富与多样的发展轨迹,并在当代持续展现其特有的样貌。其中较有意义的面向之一,就是中国伊斯兰中的蒙古因素。 以宏观的历史格局来说,例如十三世纪蒙元统治中国时,将大量中亚与西亚的穆斯林,以色目人的身分安置于华夏社会的核心地区,这对日后形成所谓的汉语穆斯林或回族有着关键性的意义。又如十八世纪中叶,乾隆对卫拉特蒙古(西蒙古)中最强大的准噶尔汗国发动毁灭性的战争后,乘势将位于天山南路、形式上属于东察合台汗国后裔统治的中亚穆斯林区域纳入到清朝的势力范围中。这个历史转折,让两百多年来中国伊斯兰的板块里,出现了明显的新疆突厥系穆斯林这个特殊的元素。 然而,杨教授在面对中国伊斯兰中的蒙古因素这个资料浩繁、视野独特的主题时,却不采取传统大历史书写的格局,反而以另类且寓意深远的脉络来加以铺陈。在本书一开始,就提及张承志这位当代知名的回族作家。这是因为张先生的出身背景与早期身为内蒙古「插队知青」而结下的蒙古情缘,以及之后重新认同穆斯林身分下所展现的创作动力和文化情怀,正好为蒙古与伊斯兰中国的论述提供了可贵的连结张力。 但值得注意的是,张承志酝酿出他特有的蒙古情怀时,还只是一个被赋予回族身分标签的年轻人,这个情怀甚至让他曾立志成为一个专业的蒙古学学者。然而,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新疆初次接触到伊斯兰苏非主义教团哲合忍耶时,他才明了:坚实的信仰与诚实面对历史所带来的族、教意识,乃是作为一个人源于心灵深处最起码的尊严。而坚持这种尊严,正是摆脱以往那种被建构成看似主体、但实质上是彻底附属与制约化的「民族身分」的有力启动点。 我想,张承志让杨教授产生学术共鸣的契机,并不单是这种蒙古-伊斯兰的结缘关系,而是两人都历经了因现实环境改变所引发的某种撼动力——产生自我觉醒、赋予自己族群认同新的根基性意义、在回归「生活方式」认知下,寻回来自心灵呼唤的原点。 上世纪八○年代末,杨教授赴笈日本,来到开放且发达的新环境后「安身」,让他开始重新梳理、阐释蒙古人的主体意识,并将之具体展现为「立命」的学术之道,在心灵和精神上,这确实与张承志经历彻底翻转式反思并寻回创作源泉之途颇为类似。在这一转折的过程中,即使杨教授在某些国族意识上未必与张承志同道,但在新选择下决定「以笔为旗」,为自身重拾的信念而义无反顾的坚持,两人确实是殊途而同归。 另一方面,杨教授在书中再次以自身的反思,导引出蒙古与近代中国伊斯兰间一段较少被关注的历史,那就是清末同治年间陕甘回民抗清运动(回变、回乱)对于他的故乡鄂尔多斯所产生的冲击,以及当代蒙古人对此历史记忆如何再现的意义。在这场影响西北穆斯林社会甚巨的动荡中,以回汉人群为主的参与者,都遭逢到战乱所带来的深度苦难。在传统成王败寇与当代回民起义多种史观的驱使下,回-汉、加害者-受害者,都在不同的历史对位中被安置;但对置身于回-汉地理与族群之间的鄂尔多斯蒙古人,「回乱」引发的创痛却在这历史对位中被明显忽略。 杨教授所列举的当代《蒙古族通史》(1991)与《伊克昭盟志》(1997),就指出这种忽略与论述不足的确实性。但他真正要提到的是,以编年体与口述史为依归、他的家乡乌审旗蒙古民间学者查干东所写的《乌审旗历史》(1982)中,同治回变给当地蒙古人带来的苦难经历,至今仍如此鲜活地保留在民间的记忆深处。这适时的揭示和补强,正说明以往这种回-汉历史对位的格局必须加以修正。 因为对汉人来说,镇压民变的清代官府所留下的奏折与文牍,以及日后以此编纂集成的《方略》、《纪略》与《年谱》等材料,就是信史的根源。民国初期西北所编纂的县志中,就直接将这些官书内容传抄援引,合理化为民间对回民认知与「回乱」属性的历史总结。而对被镇压并经报复性「善后」处置的回民来说,官府与汉人眼中的「逆首」马化龙,正是哲合忍耶苏非派第五辈尊贵的「穆勒什德」(即导师或教主)。 哲合忍耶教内的知识人早在乾隆年间,就将被官府镇压殉教的前辈「穆勒什德」事迹,用阿拉伯文与波斯文的机密书写形式,以《热什哈尔》(珍贵的露珠)之名长存于教民的记忆里。到了民国初年,哲派知识人继续以此方式撰写、记录着包括马化龙在内所有殉教教主们的血泪事迹。 当汉人很自然用「贼」、「匪」来称呼马化龙时,殊不知哲合忍耶教民们已开始用阿拉伯语「赛义德.束海答依」(殉教者的领袖)的道号头衔,来敬称这位自身以及全家三百多口被清廷屠杀的尊贵导师,并且世代相传到今日。而这种机密文献所代表的文化深度及其保存在民间记忆中的无比韧性,让张承志在深受感动之际,写出他为哲合忍耶代言且脍炙人口的名著《心灵史》。 虽然查干东的《乌审旗历史》不像《热什哈尔》或《心灵史》这样有名,但其展现来自民间底层历史记忆的坚毅属性,却有其一致性的意义。事实上,带有文明性的历史认知不是非对即错、非叛即服的二元选择,而应该是使来自不同社会表述的更多样史观不要被刻意的遗忘或忽略。让蒙古人不再成为同治回变的传统回汉论述历史对位中的缺席者,这正是杨教授切入蒙古与伊斯兰中国的表述中,一个值得让人深思的特殊观点。 而本书的另一个特色,是杨教授回归他做为文化人类学者的角色,切身投入田野民族志的实证观察,来阐述「蒙古与伊斯兰中国」从历史遗绪连结到当代变迁所展现的枢纽意义。 从认知体系建构的角度来说,中国伊斯兰是个深奥的知识海沟。它构建出文化底蕴的整体性与区域展现的多元复杂性,远超过一般人的想象。而杨教授之所以选择西北的甘肃、宁夏与青海等地的穆斯林社群做为田野研究的对象,不单是地理区位与他的家乡内蒙比邻,而是当地「回」人群社会文化属性中明显展现出的蒙古因素,以及两百年来,因不同外来伊斯兰宗教思想冲击影响下,所形成教派多元林立的特殊格局。 因此,无论是最早存在的格底木,与清初自西亚和新疆传入的苏非神秘主义教团(或称为门宦)所形成的「老教」,还是清末受到阿拉伯半岛新兴思潮影响、且带有现代改革主义和原教旨思想的依赫瓦尼,及其日后分离出来的赛莱非也(两者被称为「新教」),这种持续性的新教与老教对立、且带有资源竞争与社会裂解的发展趋势,让西北地区自近代以来便成为中国伊斯兰情境中最为复杂的一个区块。 除此之外,甘宁青与新疆所展现的蒙古遗绪影响下的族群、社会与文化多层样貌,及其在当代国家体制内所形塑出的新的身分认同意识,让传统「回」人群的范畴内分离出东乡族、保安族与撒拉族等新的分支。因此在教派多元型态的同时,也夹杂着明显的与蒙古遗绪互动样貌: 例如东乡语和保安语具有明显的蒙古语特征,内蒙阿拉善左旗的「蒙古回回」的族群溯源,以及北庄、高赵家与崖头等与东乡族和保安族关系密切的苏非门宦等。杨教授多年来对这些现象采取田野实证观察的模式,落实接地气的专业精神,并归纳分析不同研究论述之间的特色,有效地建构出当代理解蒙古与中国伊斯兰互动过程中最有意义的切入点。 事实上,本书不少篇幅都展现了杨教授在甘宁青「走村串户」下细微观察的心得总结,以及身为人类学者所必须的反思和人文关怀。杨教授很清楚,无论是面对宗教上层人士或一般市井人物,做为教外人士,可能很难完全理解穆斯林那坚持宗教信仰与实践意义下的深邃心灵。但被研究者最期待的,不是协助研究者去完成那种他者学术式的成果展演,而是在一种具有尊重感与信任基础的互动下,突破文化与族群的藩篱,对其生活方式与心灵归属所彰显出的「被理解」的感受。 由于我个人的学术兴趣与本书所关注的内容十分接近,因此书中杨教授提及并走访过的地点、宗教场域以及相关现象我都很熟稔,所以读起来不但相当亲切,同时也很佩服他在学术专业精神下所展现的研究功力与执着。但我想这种专业的视野与关怀,可能对许多较少接触此一议题的台湾读者感到陌生。 其实这几年来,由于国际间关注伊斯兰议题的持续增温、以及台湾与东南亚伊斯兰世界互动密切、加上新疆问题的激化等因素,使得台湾人注意伊斯兰事务的视野也有所提升。而这种提升,必须建立在尊重历史的文明属性、人道主义关怀、与落实文化多样性等基础之上才显得有其意义。 而杨教授身为对抗极权主义、坚持蒙古主体性的蒙古人学者,这本切身研究观察中国伊斯兰的著作,不仅可以丰富台湾社会对伊斯兰现象的认识,同时也可以看到,在超越族群边界下,不论身为多数还是少数,凡是尊重各自历史文化的独特性,以文明平等观来建立真正的社会包容力,是检视一个号称民主自由社会最起码的标准。当前的台湾虽然一直努力想完善此一标准,但仍需要多关注像杨教授这样勇于跨越族群文化认知的藩篱、落实兼容并蓄的思维。 尤其可贵的是,多次来台访问讲学的杨教授,十分喜爱台湾在民主自由氛围下所展现出的人文气息。他曾告诉我,由于过去在中国大陆成长的经验,让他对汉人的文化与社会多少带有一些负面性的看法。但多次来台湾并深入理解后,他对过去那种汉人文化社会的观感有了重新的认识。 的确,体制看似是会形塑人性的,但集体的人性善念可以超越体制的负面性。无论时局如何地诡谲多变,这个价值观对今后的台湾、中国大陆、蒙古人的世界、伊斯兰的「顿亚」……等等而言,确实有其特殊的意义。我想这也是本书带给包括台湾在内所有汉语世界读者们另一个值得珍惜的启发。 (原题:“超越族群认知的藩离、寻求文化理解的归属”,作者是政治大学民族学系前系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