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阿塞拜疆之行让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多到什么程度呢?我觉得就算写成一整篇文章,也未必能说得尽。 说来也有趣,我之所以踏上这段旅程,是被两位跟我在德国读大学的阿塞拜疆兄弟硬请过去的。他们拍着胸脯跟我说:“别担心,包吃包住”。盛情难却,我就踏上了那片陌生的土地。我们三人关系之所以特别铁,一方面是因为我们都在俄语群,经常能聊起苏联的笑话和文化,那些带着苏式幽默的段子,只有说俄语的人才能真正体会其中的讽刺与趣味。另一方面,我们都是穆斯林,每到星期五,我们就会一起去清真寺做礼拜。那种信仰上的共鸣,在异国他乡尤其令人安心,也让彼此间多了一份默契。有一次聊天时,他们向我介绍起阿塞拜疆的宗教情况:这里的穆斯林大约一半是什叶派,一半是逊尼派,但两者却能和平共处,自然而然地融合在一起。这让我非常惊讶。更出乎意料的是,虽然伊朗是什叶派大国,但它在阿塞拜疆几乎没有什么宗教影响力。阿塞拜疆和伊朗的关系其实非常紧张。对我这个政治系出身的人来说,这样的现状一下子就激起了我极大的好奇心。 简单介绍阿塞拜疆的地理位置 阿塞拜疆位于亚洲西部与欧洲东部的交界处,属于外高加索地区。它的地理位置特点如下:东临里海:有长达约800公里的海岸线。北接俄罗斯:以大高加索山脉为界。西北邻格鲁吉亚,西部与亚美尼亚接壤。南部与伊朗为邻。 此外,阿塞拜疆还有一个飞地——纳希切万自治区,位于亚美尼亚、伊朗和土耳其之间,不与本土接壤。 旅程日记。 当我刚登上从伊斯坦布尔飞往阿塞拜疆首都巴库的飞机时,耳边忽然听到有人说俄语,我的心情顿时激动了起来。在土耳其时,我常常在清真寺里遇到一些人想跟我聊天,可我们只能像哑巴一样互相微笑,因为大多数土耳其人不会说英语。我当时就想:到了阿塞拜疆,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了! 这种兴奋的情绪一路延续到了我抵达巴库机场。过边检时,我还特意“秀”了一下我的俄语,结果却意外地引起了边检官的怀疑。她反复问我拿的到底是不是我本人的护照,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不敢相信,我一个从未踏入阿塞拜疆的人,居然能说出一口没有外国口音的俄语。她甚至怀疑我是哈萨克人,拿着假中国护照。更让她疑惑的是,我护照上的照片还是17岁的我,现在的模样显然和那时有些差距。 我赶紧解释,说我曾在俄罗斯留学,俄语是在那儿学的。但她依然不放心,最终还是把她的上司叫来一起审核我的护照。那一刻,我从兴奋的巅峰突然紧张到跌入谷底——不过现在回头看,也算是旅途中最有戏剧性的插曲之一了。 出机场后,我的兄弟们来接我,带我前往他们的住处。一路上,窗外不断掠过的高楼大厦和现代化的办公楼,彻底颠覆了我对阿塞拜疆的认知。我原本以为阿塞拜疆位于高加索山区,应该比较贫穷,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只有连绵的山脉和落后的村镇,根本没想到城市里竟然如此现代、有活力。但突然间我也意识到,阿塞拜疆其实拥有雄厚的石油和天然气资源,而且全国人口不过一千万出头,资源丰富、人口适中,自然生活条件不会差。再一对比,邻国亚美尼亚和格鲁吉亚就没有这种天然的恩赐。因为缺乏石油和天然气,它们的发展也相对受限。看到这一点,我不禁感叹:真主对穆斯林确实是极其仁慈的。看看世界其他角落——像越南、菲律宾,许多人不得不在工厂里辛苦劳作;而在不少穆斯林国家,只需钻一口井,财富就能源源不断地从地底下涌出来。更有意思的是,格鲁吉亚也拥有一条不短的海岸线,但却没有油气资源。再看看东南亚,那些穆斯林国家几乎都有丰富的天然气和石油储藏,而非穆斯林的越南、缅甸、菲律宾,虽然同样拥有海岸线,却没有得到类似的自然馈赠。 此刻,我脑海中浮现出古兰经中的一句话:“如果你们要计算真主的恩惠,你们是无法统计的。真主确是至赦的,确是至慈的。”——《古兰经》16:18 东南亚的石油和天然气资源分布非常不均,主要集中在马来西亚,文莱和印尼。 到他家之后,我们先去了附近的超市。走进超市的那一刻,我几乎就不想离开了。货架上不仅有各种诱人的俄罗斯美食,还有大量突厥的食品,香肠就有几百种,分俄式,突厥式,比我去过的俄罗斯和土耳其还要多,让人眼花缭乱。这让我一下子意识到,阿塞拜疆的文化确实兼收并蓄,东西方元素自然融合。这种情况其实也不奇怪。阿塞拜疆和土耳其文化本就相近,两国语言都属于突厥语系,而其中阿塞拜疆语和土耳其语的相似程度,就像马来语与印尼语一样,高度互通。再加上曾经受过沙俄和苏联长期统治的影响,俄罗斯文化也在这里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在这个超市里,仿佛我眼前不是一个国家的缩影,而是整个欧亚大陆文明的融合展台。 早餐吃得土耳其甜点,阿塞拜疆新鲜的大饼,俄式清真香肠和酸奶油膏 吃完饭后,我们驱车前往一座宏伟的清真寺。一路上我注意到街头有不少交警维持秩序,几乎每个主要路口都能看到他们的身影。我忍不住跟朋友开了个玩笑:“你们这治安管得这么严,是不是你们‘独裁国家’的象征啊?” 他听了笑着回我:“说是独裁也行,但我们这儿治安比你们土耳其好太多了。你在街上丢个东西,没人会顺手牵羊——不像你们那儿。现任总统伊尔哈姆·阿利耶夫的父亲——盖达尔·阿利耶夫,曾在苏联时期担任克格勃(KGB)阿塞拜疆分部负责人。他早在苏联解体前,就在政治系统中拥有广泛人脉和影响力。可以说,今天的阿塞拜疆政权是在苏联时代的政治土壤中成长起来的延续。顺便一提,阿塞拜疆的副总统正是现任总统的妻子。这种安排在外人看来或许颇具争议,但在这里却构成了一种高度集中的“稳定”结构。 盖达尔·阿利耶夫清真寺 主麻礼拜尚未开始,清真寺内已坐满信众,逊尼派与什叶派几乎各占一半。气氛庄重而安宁,我留意到两派在礼拜动作上有些细微差别。比如,什叶派在礼拜最后会举手三次,而逊尼派则通常只向右、向左行礼。宣礼之后,伊玛目上台主持礼拜。他是逊尼派,却身穿一袭黑袍,似乎是对什叶派信众的尊重。在主麻演讲的结尾,他祈愿:“愿真主喜悦四大正统哈里发——阿布·伯克尔、欧麦尔、奥斯曼和阿里——以及所有圣门弟子。”这一幕令我颇感意外,也深受触动。显然他常这样说,而什叶派信众对此并未反感,反而安然接受。礼拜过程中,我对身边什叶派的动作还不太习惯,例如他们在起立时也会举手。但这并未让我感到格格不入,反而让我意识到,这正是理解彼此信仰实践的良机。礼拜结束,大家纷纷起身互致问候、握手致意。那一刻,我由衷感到欣慰:在一个宗教分歧频发的时代,能够在同一座清真寺中见到逊尼与什叶并肩礼拜、和睦共处,这种画面既珍贵,也希望成为未来的常态。 礼拜结束后,我们开车去了军事公园,参观在第二次与亚美尼亚战争中缴获的武器装备。在路上,我和同学讨论并验证了我对阿塞拜疆宗教现状的一个假设:为什么阿塞拜疆现在一半是什叶派,一半是逊尼派?据我所知,阿塞拜疆最早在阿拉伯人传教时是逊尼派;后来被伊朗的萨法维帝国统治时,当地人被强迫改信什叶派。到了苏联时期,许多人渐渐淡忘了宗教。苏联解体后,来自北方邻国俄罗斯北高加索地区(如车臣)以及土耳其的宗教教材和伊玛目可以自由进入阿塞拜疆,因此,年轻一代很多人又转向了逊尼派。朋友也认同我的说法。他还补充道:土耳其电视剧在阿塞拜疆很流行,其中一些带有宗教色彩比如讲述奥斯曼一世的剧集。我还问他,这里的什叶派会不会在卡尔巴拉日(阿舒拉节)自我伤害。他说不会,最多只是大家聚在一起唱悼念诗,用手拍胸表示哀悼。我又问这里有没有什叶派实行临时婚姻(“契约婚”)。他先是问那是什么,我解释了一下后,他立刻告诉我,阿塞拜疆没有这种“邪恶的传统”。我又问,在这里什叶派和逊尼派之间的通婚常不常见。他说,他爸爸是什叶派,妈妈是逊尼派。他还说:“我是 Sushi”——Shia and Sunni 的混合(笑)。 书店里摆着从俄罗斯运来的伊斯兰书籍。真主至大!在苏联统治时期,人们怎么能想到有一天,伊斯兰书籍竟然能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书店里? 在阿塞拜疆,虽然读书的风气称不上浓厚,但在公园长椅上或地铁车厢里,仍能偶尔看到人们安静地阅读。相比之下,在土耳其,这样的画面几乎完全看不到。根据一项调查,约有60%的土耳其人在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读完一本书。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公共场所中,手捧书本的身影如此稀少。阿塞拜疆之所以保有浓厚的阅读氛围,部分原因要归功于沙俄和苏联时期深植人心的俄语文学教育。在这片土地上,阅读不仅是一种个人修养,更是一种文化延续。走进书店,俄语文学区总是书香四溢,几百本厚重的经典作品井然排列。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到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从普希金、契诃夫到果戈里,这些名字如群星般闪耀,而我们所见的,只是冰山一角。 我尝试阅读一些阿塞拜疆语文本,发现其中保留了大量的阿拉伯语和波斯语词汇。虽然这种语言现象与历史渊源密不可分,但进一步了解后我意识到,造成更多阿塞拜疆语与土耳其语在词汇上的差异,关键在于土耳其共和国建国初期进行的语言改革。在凯末尔领导下,土耳其共和国推行了一场深远的语言工程。这并非出于“语言纯化”的目的,而是基于民族主义、世俗化和去奥斯曼化的政治诉求。改革者认为,大量的阿拉伯和波斯词汇代表着奥斯曼帝国的宗教和帝国传统,与新共和国建立的民族国家认同与世俗现代化道路不相容。因此,许多传统词汇被有意替换为源自突厥语词根的新造词。有趣的是,我曾给一位阿塞拜疆同学看过赛义德·努尔西的《光明全集》中的奥斯曼土耳其语文段,他的反应让我印象深刻——他说:“这个比现代土耳其语还好懂。 土耳其长期推行的极端世俗化政策,在社会日常中也留下了深刻影响。如今在许多大城市里,如果你在街上对陌生人说“赛俩目”(Salam),他们往往会装作没听见、不予回应。我亲身经历过,在入境土耳其时,我对边检人员说了“赛俩目”,他不仅没有回应,甚至流露出一种刻意的冷漠。这种现象在土耳其并不少见,除非是在清真寺里,才有可能听到有人自然地回应“赛俩目”。 相比之下,在阿塞拜疆,情况完全不同。“赛俩目”是一个活在人们日常交流中的问候语,无论你在街道,还是在小超市、政府场所,都能听到它。我在阿塞拜疆的边检口岸向工作人员说“赛俩目”,他立刻面带微笑地回应;就连小超市有卖酒的老板,也会自然地回复“赛俩目”。宗教问候在这里并不被视为政治表态,而是一种普通的礼貌与文化认同。 那天晚上,我们在巴库老城简单逛了一下,然后前往一座较老的什叶派清真寺礼拜。原本我是想去逊尼派清真寺,我的阿塞拜疆朋友却一再保证:“没关系,这里也可以礼拜。” 进去后,果然看到有几位逊尼派的穆斯林在按自己的方式祷拜,我便也跟朋友一起加入。然而,寺里的摆设让我有些无语。伊玛目领拜的位置上方挂着一块黑布,写着有关阿里(愿主喜悦之)的内容,而黑布上方则是一面阿塞拜疆的国旗。这种现象的背后,其实折射出一个更深层的问题——突厥民族主义正在成为当代突厥语伊斯兰世界的一种毒瘤。它披着文化复兴的外衣,实则将民族身份凌驾于宗教认同之上。伊斯兰教倡导的是“乌玛”——一个超越种族、国家的信仰共同体。但突厥民族主义却反其道而行之,把“突厥人”的概念塑造成一种优越感,把非突厥穆斯林边缘化,甚至将伊斯兰自身的多样性简化为国家和民族服务的工具。 晚饭时,我特地提出要尝尝高加索山脉的肥羊肉。朋友们多是城市人,吃不惯这种油脂丰富的肉,只有我一个人点了带肥肉的羊肉汤,吃得津津有味。令人惊喜的是,阿塞拜疆的饭馆菜品种类丰富,整体水准也明显比土耳其的更合我的口味。这里的饮食受到苏联时期深远影响,从乌兹别克抓饭到哈萨克宽面,再到熟悉的土耳其烤肉,风味交融。饭后我还特意要了一份波斯风格的甜点,细腻香甜,口感层次丰富。虽然土耳其语和阿塞拜疆语在语言上颇为接近,但在饮食文化方面,土耳其远不如阿塞拜疆这样拥有苏联与波斯双重遗产的“全家福”式风味来得精彩多样。阿塞拜疆的餐桌上,不仅有中亚的朴实,也有波斯的精致,还有土耳其的热情,确实是一场味觉上的文化融合盛宴。波斯风味甜点的摆盘方式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了街角的一家面包店,想买新鲜出炉的大囊。我原本还想顺便买几个他们的烤包子,但老板却不肯卖给我。他说那些是昨天的,不新鲜,不能卖给客人。后来我们去了附近的超市,我看到柜台上摆着我很久没吃过的俄罗斯千层蛋糕,非常想买。收银员却摇头,说那块蛋糕放了一天,不够新鲜,不能卖给客人。我提出打折,说我真的很想吃,不在乎新不新鲜,但她依旧拒绝,态度非常坚决。还有一次,我们去药店买创可贴。我认真地用俄语对老板娘说,每次都是我朋友在帮我付钱,这次请一定收我的钱。但我的同学马上对她说:“他是我们的客人。”最后,老板娘还是坚持不收我的,而是收了我朋友的。幸好那天晚饭,我借去厕所的机会,悄悄用俄语把账单付了。他们得知之后都露出不悦的表情——不是生气,而是好客,尽其所能的善待旅人,这也是伊斯兰的价值观的体现。在阿塞拜疆,客人不仅是被尊重的,更是被珍视和保护的。 在土耳其则不然。虽然两国都讲突厥语,但我觉得阿塞拜疆对突厥传统文化的保留,比土耳其更完整、更自然。例如,在地铁上,男士都会主动给女士让座,而不是期待感谢。有一次,我的同学在地铁上给一位年轻女孩让座,女孩什么也没说,他却告诉我:“这在我们这里是理所当然的。”还有一次,我看到地铁一节车厢里,两边都是坐着的女士,中间站着一位大约六十岁的老人。我问为什么没人给他让座,我的同学说:“除非他说他需要,否则就算是那个小女孩,也有权利不让座。”在公交车上,我同学也告诉我:虽然法律没有规定,但大家从小就知道——最后两排是男士坐的,女士一般坐在前面。街上抽烟的人很少,尤其是几乎看不到女性抽烟,而在土耳其我经常见到女的戴头巾抽烟。我问起这个现象,我的朋友说:“在我们文化里,女生抽烟是不被接受的。”晚上茶馆里几乎都是男人,女性通常不会进去。甚至连游泳池和健身房也都有明确的分时段:男宾、女宾分开使用。吃饭前,大家都会洗手,哪怕是在家里的餐厅区域吃饭,也不例外。城市街头能看到很多五星级的餐馆大楼,这些餐厅平时楼上不开,只有在结婚宴请时才会启用。我的同学说:“这反映了我们对婚姻的重视。”即使在大学里谈恋爱,也通常要避人耳目。哪怕是一些宗教信仰不强的家庭,也普遍难以接受子女在公开场合谈恋爱。虽然土耳其和阿塞拜疆语言相近,历史上也有很多联系,但这次旅行让我感觉两国在文化上已经有很大差别。阿塞拜疆很多日常习惯和礼仪,比土耳其保留得更多,尤其是在突厥传统和伊斯兰文化方面。虽然阿塞拜疆也经历了苏联时期的极端世俗化,但我猜想,高加索山脉在某种程度上像是天然屏障,减弱了莫斯科“红色文化”的影响,保护了一些传统没有被完全打破。这些东西,在土耳其的大城市里已经基本看不到了。 那一节车厢,两旁全是女的,其中包括一位小女孩 在巴库,随处可见那种专门为婚礼修建的豪华餐馆。这些餐馆平时看上去很气派,但实际上只有一小部分,比如楼下角落里在正常营业,卖些简单的饭菜。只有等到有人结婚的时候,整栋餐馆才会真正全部开放起来,热闹非凡。 我们来到了巴库著名的希尔凡沙王宫(Palace of the Shirvanshahs),这是一座融合了波斯与高加索建筑风格的杰作。整座宫殿由希尔凡沙王朝(Shirvanshah dynasty)修建,王朝统治者信奉逊尼派伊斯兰教,文化上深受波斯影响。主建筑是在15世纪中叶,约1435至1442年之间由**哈利勒拉一世(Shirvanshah Khalilullah I)下令建造的。建筑主要使用高加索地区特有的石灰岩(limestone),因此整座宫殿呈现出一种温暖的浅褐色,厚重而优雅。王宫不仅是一座王室住所,也兼具宗教和文化功能,包含清真寺、陵墓、浴场和其他附属建筑。可惜的是,如今主殿已被改建为博物馆,无法在其中礼拜。但我和同学们还是在主殿旁的一处附属空间里,脱下夹克当作拜毯,简单地完成了礼拜。礼拜结束后,我向他们讲解了刻在石灰岩墙壁上的阿拉伯文经文。这些经文线条优雅,布局和谐,历经数百年依然清晰可辨。 石灰岩墙壁上的阿拉伯文经文 离开巴库老城后,我们去了我同学的大学。他告诉我,他们大学里有用阿塞拜疆语、土耳其语、俄语和英语四种语言授课,语言环境非常多元。他还说,如果高中成绩够好,就可以免费上大学。这让我很惊讶——因为在土耳其,哪怕是本地学生,也没有这种免学费的待遇。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他们特别重视数理化教育。我翻看了一本阿塞拜疆中学的物理教材,内容特别难,完全是苏联遗风,感觉像是在为将来设计导弹的人做准备。事实上,阿塞拜疆的确出过一些世界级的数学家。对比各个欧洲殖民母国留下的影响,我觉得英国算是相对好的,至少在教育、制度建设方面留下了一些东西。其次是俄罗斯,尤其在高等理工教育上确实有传承。反而是西班牙和法国的问题最大。西班牙在拉美和菲律宾等殖民地几乎不发展教育,反而大力扶植大地主阶层。这是因为西班牙的殖民模式以资源掠夺和封建土地统治为核心——这就是所谓的恩贡制(encomienda)”和“庄园制度(hacienda system)”,西班牙王室将大片土地封给少数殖民贵族和军功阶层。这些大地主掌控土地、劳动力甚至地方政权,造就了严重的贫富分化和寡头政治结构,而教育对他们而言反而是“危险的”。法国更夸张:今天很多最贫穷、最不稳定的后殖民国家都是法语国家。他们在殖民地几乎不投资教育,独立后还通过“非洲法郎体系”继续控制这些国家。14个使用非洲法郎的国家,必须把一半外汇储备存在巴黎的法国国家银行,连自己货币的贬值权都没有,借钱也只能从法国借,等于在经济上仍然被法国控制。 可惜的是,阿塞拜疆虽然继承了苏联在数理化教育方面的强大基础,但由于政体上的限制,始终没能发展成真正意义上的发达国家。这个国家的财政90%以上依赖石油和天然气出口,政治上属于高度集权体制,缺乏透明机制和制度创新空间。相比之下,同样是从苏联独立出来的爱沙尼亚,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作为一个民主国家,又是欧盟成员国,爱沙尼亚不仅继承了苏联的理工教育传统,更重要的是,它成功将这些基础转化为国家治理和数字化能力的优势。如今的爱沙尼亚被称为“欧洲最数字化的国家”,政府效率位居前列。在那里,除了结婚和离婚手续,几乎所有行政事务都可以在线完成和签字,包括开公司、转学、报税、投票等。全国的公共无线网络覆盖广泛,甚至在森林中也能联网。每位公民都有一张电子身份证(e-ID),其数据以类似比特币区块链的加密方式存储和保护。在医疗系统中,只需提供电子身份证号,系统就会自动识别、分诊,并将病历呈现给医生;医生只能访问你就诊相关的健康信息,无法看到你在税务或投票方面的任何数据。同时,系统会自动在你的手机上显示“某位医生正在访问你的病历”,确保隐私知情权。税务系统同样高效。据说,在爱沙尼亚只需要5分钟就可以完成个人报税,而在美国,纳税人每年仍需花费大量时间填写繁琐的表格。更令人钦佩的是,爱沙尼亚虽然人口只有一百多万,却孕育出了一批具有全球影响力的软件与数字服务公司,如Skype、TransferWise(现Wise)等。这说明,民主制度与高效治理结构,才是真正将技术教育转化为国家能力的关键因素。 当然,我还是看好苏联解体后的穆斯林国家。尽管这些国家大多还没有实现民主,但我始终认为,相比短期的物质繁荣,宗教信仰带来的文化力量和社会凝聚力更加重要。比如爱沙尼亚,虽然以电子政府、数字化、高效治理闻名,但现实是人口不断下降,对移民的态度也不如西欧包容。全国不过一百多万人,房价也不高,却依然面临极低的生育率。反观那些独立后的穆斯林共和国,比如阿塞拜疆,以及中亚的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等“斯坦国”,尽管经济相对落后,很多年轻人不得不去哈萨克斯坦或俄罗斯打工,但这些国家的人口却在稳定且大幅度地增长。阿塞拜疆和邻国格鲁吉亚是一个典型的对比:两国在苏联六十年代时人口都只有三百多万,但今天阿塞拜疆已经突破了一千万,而格鲁吉亚人口仍停留在原地。如果生育率与财富直接相关,那格鲁吉亚理应优于那些更贫穷的国家,但现实恰恰相反。吉尔吉斯斯坦和塔吉克斯坦这两个苏联时期最贫穷的共和国之一,人均购买力甚至只有格鲁吉亚的三分之一,至今仍是严重依赖外汇的国家,可它们的人口却分别增长到了七百多万和一千多万,而且还有一两百万人在海外打工未计入国内统计。这些事实说明,家庭结构、宗教文化和社会观念在决定一个国家人口走向上,远比经济条件更有影响力。这也是我对这些国家长期看好的原因。如果有一天它们走向民主,年轻的人口结构、高生育率和技术基础将会成为巨大的政治与经济动能,它们完全有潜力在区域内成为有影响力的国家。美国和欧洲也明白,唯有这些国家走上民主道路,才能真正摆脱俄罗斯的控制。从格鲁吉亚、爱沙尼亚、乌克兰的例子可以看到,一旦国家开始走向民主化,与俄罗斯的关系就不可避免地急剧恶化。原因很简单,独裁政府往往依赖俄罗斯在军事上的保护与经济上的支持,而一旦走向民主,国家就会试图摆脱这种依附,追求更独立的外交与治理模式。 之后我们又去了巴库著名的地毯博物馆。馆内展示了大量阿塞拜疆传统手工地毯,图案丰富、用色大胆,风格与我在土耳其见到的地毯明显不同,反而与伊朗地毯的细腻与色彩感有些相似。尤其吸引我注意的是,一位老奶奶正在现场编织地毯。她的手艺极为娴熟,快速而有序地穿线打结,还要不断对照图案——那种对图像的敏感度与精准度,没有十年以上的经验根本做不到。其中有一张地毯特别有意思,上面织着两军交战的场面:左边是一面星月旗,想必代表奥斯曼帝国;右边则是一头带有狮子的图案,很可能是波斯的萨法维帝国。正如历史记载,这两个伊斯兰帝国曾在高加索地区展开长期争霸。而阿塞拜疆,恰恰就是他们边界与冲突的前线地带。这张地毯最吸引我的地方,不是战争场面,而是中间上面那一幕:两方的学者坐在一起喝茶、讨论学术,没有兵刃相见,只有思想交锋。这幅画面让我想起了十字军东征时期的一个历史细节:即便在基督徒与穆斯林激烈战争之时,双方也会尽力确保学者不受战火波及。这种对知识与文化的尊重,在今天看来仍令人动容。 夜晚我们去了一家饭馆吃饭,让我印象深刻的是,里面全是男的。有些人在看足球,有些在玩 backgammon(棋盘游戏),就我们几个人是专门来吃晚饭的。乍一看,这样的场所可能会让人以为是酒吧,但其实这里不卖酒,反而设有一个小型的礼拜堂。我问了同学,他告诉我,这种带有一定娱乐功能的饭馆,在阿塞拜疆几乎只接待男性顾客。法律上女性不是禁止进入,但文化上她们就是不会来。后来我们在街头陆续又看到好几家类似的饭馆,里面清一色是男性。这一点与土耳其的城市氛围很不同,在土耳其,男女在同一个空间里一起吃饭、聊天、甚至玩 tavla 是非常常见的。 吃饭过程中,我们聊到了很多话题,其中最有意思的是关于他们如何看待俄语。我提到格鲁吉亚和乌克兰正在“去俄语化”,希望彻底脱离俄罗斯的文化影响。他们坦言,自己也不喜欢历史上沙俄的殖民统治,也不信任现在的普京,尤其是俄罗斯在军事上同时支援亚美尼亚——这个他们眼中的“死敌”——试图维持所谓的“实力平衡”。但现实情况也摆在眼前。南边是伊朗,因为长期的外交紧张与西方制裁,阿塞拜疆和伊朗之间的边境常年关闭,做不了什么生意;西边是亚美尼亚,至今处于敌对状态,边境完全封锁,而且大家普遍认为2022年阿塞拜疆武力从亚美尼亚收复的失地很可能还会引发第三次战争;西北的格鲁吉亚虽然政局稳定,但缺乏工业基础和大规模农业,也不具备实际的经济互补性。在这种地缘格局下,俄语在实际生活中依然有用:一方面,阿塞拜疆与俄罗斯有大量贸易往来;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年轻而规模不大的国家,阿塞拜疆的学生依靠俄语进入俄罗斯、乌克兰、哈萨克斯坦等地的高水平大学继续深造,尤其是在理工和医学领域。 我们还聊到近年来突厥主义(Pan-Turkism)在地区复兴,尤其是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想借此在中亚扩展软实力。我和我的同学最后认同,尽管所有突厥语国家都在口头上强调团结合作,但问题在于——“谁当老大”,谁也不服谁。特别是军事实力最强的土耳其与领土广阔、资源丰富的哈萨克斯坦,在地缘与话语权上都不愿让步。如果连“首都定在哪”都难以达成共识,那这种联盟大概也只能停留在象征层面。 巴库夜景 第三天我们去了巴库市中心,广场上摆着庆祝波斯新年(诺鲁兹)的装饰,周围还有一些小摊卖着传统小吃。让我感到有趣的是,虽然阿塞拜疆和土耳其语言相近、关系密切,但他们的“亲戚”土耳其人并不过这个节日。相比之下,阿塞拜疆的诺鲁兹氛围非常浓厚,街头循环播放的传统音乐也多是带有波斯风味的旋律和诗意歌词,整体气质更接近伊朗文化传统。不过,我查到的信息显示,尽管文化上存在许多相似之处,阿塞拜疆与伊朗的双边关系长期紧张。这在表面上看有些矛盾,毕竟阿塞拜疆总统本人就是什叶派穆斯林。但其根本原因之一在于:部分什叶派宗教机构因与伊朗有联系,被阿塞拜疆政府关闭,理由是这些组织企图传播伊朗式的伊斯兰革命思想,这与阿塞拜疆作为世俗共和国的宪政体制相冲突。另一个重要的地缘原因是民族因素。伊朗北部紧邻阿塞拜疆的地区聚居着大量阿塞拜疆族人,人数甚至超过阿塞拜疆本国人口。而近年来阿塞拜疆国内出现的“大突厥主义”思想强调突厥民族团结,对伊朗构成潜在威胁。伊朗担心阿塞拜疆的民族主义情绪在其境内激起分离主义,因此对其崛起保持高度警惕。正因如此,伊朗在纳卡冲突中一度明确支持阿塞拜疆的宿敌亚美尼亚,以此牵制阿塞拜疆的地区影响力。这也是两国虽然文化有交集,现实政治却难以合作的根本原因。 大突厥主义支持者的手势 狼的手势代表认为突厥神话中的狼 我朋友知道我很喜欢读书,他们在我要返程之前,又带我去了几家书店,店铺布置得很整齐,种类也多。更让我惊讶的是,书店里人不少,有些人坐着翻书,有些认真挑选图书,氛围很安静,有文化气息。而反观我在土耳其,市中心常常找不到像样的书店,就算找到了,人也很少进去。我在书店里买了一本俄罗斯政治哲学家亚历山大·杜金(Alexander Dugin)的书。听说他在普京的外交战略中有很大影响,提倡“欧亚主义”和多极世界观。他曾是乌克兰的暗杀目标,但结果是他的女儿那天坐了他的车,反而成了遇害者。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在整排的伊斯兰书籍中,几乎清一色是逊尼派内容,像布哈里、穆斯林的圣训集、逊尼教法的经典都有;而什叶派的书只有一本,是一位本地阿塞拜疆伊玛目写的。这让我开始想:作为一个什叶派为主的国家,为什么书店里反而几乎没有什叶派的书籍?我猜这可能和伊朗有关。伊朗和阿塞拜疆的关系一向不太好,尤其是在政治和宗教领域。也许是因为伊朗边境管得紧,航班都没有了,宗教出版物也很难运过来。再加上,阿塞拜疆人基本没人会波斯语,即使书运来了也没多少人能读。相比之下,来自俄罗斯穆斯林地区的书就好得多。阿塞拜疆和俄罗斯之间有自由贸易协议和90天互免签证,加上很多人能说俄语,俄罗斯那边的书流通起来就容易多了。 我们还去逛了一家商场,让我感到意外的是,虽然阿塞拜疆是一个世俗国家,也不像土耳其那样存在宗教政党,但商场里居然设有专门的礼拜堂。那天正好赶上沙姆礼拜时间,礼拜堂里有大概二十多人在认真礼拜,场面肃静庄重。这让我注意到,阿塞拜疆虽然是一个威权政体,但在宗教问题上采取的不是完全打压的态度。他们显然明白,宗教在社会中根基深厚,压制得太狠可能会引起反弹。或许他们也从其他国家(比如塔吉克斯坦因强硬打击宗教导致内战)的经验中学到了一些现实的教训。 出于维护社会稳定的考量,在表面上保留了有限的宗教空间。整体来看,阿塞拜疆的世俗化不像埃尔多安时代前的土耳其那样激进,也比不上今天塔吉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那种高压式的控制 (学校不让带头巾, 饭馆必须卖酒)。我问了我的阿塞拜疆同学,他们说在大学里戴头巾的学生和老师见过,学校也并不干涉。不过,在教育系统中,宗教内容几乎被完全排除。他们回忆说,教材里只在“世界宗教”一章中简单提到伊斯兰,介绍伊斯兰在7世纪 (欧麦尔击败波斯帝国) 时期传入阿塞拜疆,讲了一些基本信仰内容而已。除此之外,几乎看不到关于伊斯兰历史、教法或文化的系统讲解。他们说:“自己了解伊斯兰,基本靠的是家庭和自学”。 最后一天清晨,我去了清真寺参加晨礼(费智尔拜)。清真寺里几乎全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而且那天还是周一。如果在土耳其,除非星期五,不然寺里几乎没有年轻人。我不禁思考起这种差异的原因。土耳其年轻人对宗教的疏离,跟2016年政变失败后埃尔多安和葛兰之间的斗争应该有很大关系。那场政变不仅造成政治清洗,也在很多年轻人心中留下阴影,让他们对宗教学校、宗教机构甚至伊玛目都产生了怀疑。我在德国认识一位土耳其籍的世俗同学,他曾劝我不要去德国的土耳其清真寺,说那里有可能还有葛兰运动的人。政变失败后,据一些公开报道,土耳其政府大规模撤换了几千名伊玛目,只留下对政府忠诚的人,而不是选择伊斯兰学识深厚的人。我的另一位同学在土耳其上学亲身体验过这一变化。在斋月时,一些伊玛目在诵读古兰经时极其草率,念完《开端章》之后,只念两句就匆匆鞠躬,整段礼拜不到一分钟。在星期五的聚礼讲座中,我也多次听到内容非常简单,如讲“伊斯兰五功”,完全缺乏针对社会现实的引导和关怀。土耳其星期五的“胡突白”(演讲)是全国统一下发的文本,每年循环使用,伊玛目不能自由发挥。 礼拜完跟他们聊了一会儿。得知阿塞拜疆的穆斯林虔诚度比较年轻化。值得一提的是, 我乘坐的是阿塞拜疆航空返回的土耳其,飞机竟然提供土耳其式的烤肉配斯拉夫人常吃的荞麦(buckwheat)。这顿饭像极了阿塞拜疆文化的缩影:文化交汇、风味混合。这也让我突然明白了,“阿塞拜疆”在汉语中的翻译其实很有意思。“疆”字常常用于边疆、边地,而阿塞拜疆本身正处在奥斯曼帝国和沙皇俄国的历史接壤处,是两大文明体系的边缘与交汇点。一顿饭里能同时出现土耳其的烤肉和斯拉夫的主食,正好说明了这个国家身份的双重性与复杂性。有时候,历史的重量,就藏在一盘简单的飞机餐里。 (作者是德国法兰克福大学在读政治系硕士)

阿塞拜疆之行:探索波斯、突厥、伊斯兰与斯拉夫文明的聚集地